“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,女子不来,水至不去,抱梁柱而死。”
——《庄子·盗跖》
一
这城,似是病入膏肓。
阴风呼啸,割得人脸生疼。尾生抬眼,欲寻几个活物,街上却家家紧闭门户。可他不在意,径直朝城外走去。
城外,有一座桥。
雨滴猝然落下。黄昏时分,黑云携着豆大的雨点,如疯狂的收割者,似要将人砸倒。一合眼的功夫,尾生就淋透了。可是他不停,他也不避。
仿佛经历千年跋涉。他到了桥下。尾生发梢的水珠,静静打在脚面上。他就这么站着。他在等一个人。
雨水,越涨越高。
二
“快来人啊,快瞧瞧!”
随着一阵喧闹,打破了清晨的宁静,城外桥上,人越聚越多。众人皆朝着桥下的梁柱望去。
只见柱子上盘坐着一人,闭目不语,身下是汹涌的洪流,似要将他吞噬。
众人满心疑惑,只觉此景怪异非常。
“叔叔,您是在打坐吗?”一个小男孩,天生爱看热闹,率先大声问道。“人生还长着呢,可别想不开呀。”一位胡须斑白的老大爷,语重心长地劝道。人们议论纷纷,甚至有人以为是乞讨之人,便往桥下扔钱。
还是那爱打听的刘老二,东家西家一通忙活,才将事情缘由弄清楚。
原来桥下之人叫尾生,与邻家姑娘情投意合,无奈家中反对这门亲事。两人情深难舍,遂相约昨日黄昏在桥下碰面,夜里一同私奔。怎奈世事无常,天色突变,大雨倾盆而下。尾生苦等一夜,姑娘却踪迹全无。桥下水位不断上涨,尾生坚守约定,寸步未离,只能抱住梁柱。
此事很快传遍县城,众人皆唏嘘不已。不知是为男子的守信、女子的失约,还是为有情人难成眷属的遗憾。人们只是纷纷都涌向桥边,想瞧瞧这重情又“呆痴”之人,是如何紧抱梁柱而不被水冲走的。从孩童到老妇,从小官到大官,无不耳闻此事,甚至县长也听闻了尾生的事。出于爱民之心,他坐上轿子,带着一众官员来到桥边。
“喂,你不累吗?”县长朝尾生喊道,一边清理着早茶时塞在牙缝的肉沫。见尾生不理会,他便重重地下了轿,扭动脖子环顾四周,城外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。他思索片刻,挠了挠脸上的赘肉。“看来应该再收个出城费,一不收钱,这帮人民又活起来了。”他自言自语道。
“你快下来,别在一棵树上吊死,有啥事都好商量。”随行官员劝道。县长摆摆手,示意其噤声。此刻,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利用这件事。
尾生依旧一言不发,只是紧紧抱住桥柱。
回府途中,随着轿子上下颠簸,县长的大脑也在滚动,进行着长久而深沉的思索。吃过晌午饭,又品了品下属村里刚送来的茶,许是茶味太过醇厚,县长突然灵机一动。
他猛地一拍大腿,冲着正在空白公文上盖公章的秘书喊道:“马上召集所有人开会!”
三
偌大的会议厅内,安静得连咽口水的声音都格外响亮。
在“为人民服务”的横幅下,众人默不作声,静待这场匆忙召集的会议开始。
县长手持茶杯,雾气氤氲了他的眼镜。他微笑着看向沉默的下属,脚下不经意间用皮鞋跟碾死一只蚂蚁。
“昨日大雨过后,城外奈何桥下有一男子抱柱,此事你们可知道?”“嗻。”“今日我亲自前去视察,深感此人精神可嘉,理当鼓励。”“嗻。”“抱柱之举,体现了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意志,必须大力弘扬。”“嗻。”“明日全体官员,都以此事写一篇论文,若有佳作,我将推送至市里,奖金丰厚,当然,是署我的名字,但大家务必将这种精神铭记于心。”
“可是他要淹死了!”
县长眉头紧皱,目光从手中的发言稿移向台下,试图找出声音的源头。还未等他看清,一个矮小的身影站了起来,出现在他的视线中。
“你有什么问题?”县长威严的声音,透着不容置疑的意味。
“可是他要淹死了!”
所有人的目光,都从低头凝视的桌面,转向了这位新来的协管员。身后的人扯了扯他的衣角,示意他赶紧坐下。
县长用力咳嗽一声,擦了擦眼镜,抿了一口茶水。
“不在议题里的事,不予讨论。”
协管员晃了晃,瘦小的身躯缓缓坐下,回到那格格不入的位置。
四
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,像是永无休止。
第二日,当官员们都在埋头奋笔疾书,撰写关于尾生抱柱精神的论文时,城外桥边,水位仍在上涨。尾生的身体愈发虚弱,可他的双手依旧死死地扣住桥柱,宛如一尊雕塑,只是那紧闭的双眼,面色的惨白,昭示着生命正逐渐流逝。
随着时间推移,那座桥边,除了偶尔路过的几个匆匆行人,大多是来看热闹后又渐渐散去的民众。而对于尾生的生死,已鲜有人真正关心。县长一心扑在收集论文,想着如何凭借此事在市里崭露头角,对尾生的处境更是不闻不问。
终于,在一个无人注意的瞬间,尾生的手松开了。
他的身体缓缓没入那滔滔洪流之中。就如同一片树叶飘落进浩瀚的大海。
......
那几日,县城里依旧人来人往,县长因收到的几篇“佳作”,满心欢喜,仿佛已看到自己高升的未来,然而,那座桥却变得无人问津。它却似乎承载了什么,在风雨中愈发显得孤寂。
论文呈上,上级对县长的才华和觉悟赏识有加,又辅以谄媚巴结,升官提拔在望。他那面庞,本就肥大,如今愈发油光可鉴,细看之下,那油汗里,似乎又多了几分周旋于权贵间留下的印记。
城外桥下,草木悄然。
空无一人,唯有滔滔流水。